全文小修重发,从殊凰到苏凰。
一
夜深沉,山间一簇篝火明灭。
篝火旁坐着一男一女,男子紧紧抱着个孩子。四五岁的年纪,最是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时候,可这男孩却乖得很,安安静静,只有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眨着,有几分好奇地瞧着四周的山林树木。
一支羽箭就在此时破空而来。
那箭堪堪擦着孩子的脖子过去,瞬间便贯穿了男子的咽喉,竟无滴血溅出。那孩子吓得一抖,回头看去,就见女子掣出短刀,惊惶四顾。男孩慌乱地推开环在身上已经软垂的双臂,呼吸也急促了几分。女子闻声回头,正待跨步上前,却被又一支飞箭射穿了太阳穴,应声而倒。下一刻,男孩已被拉上了一匹红鬃烈马,紧靠着马上人的胸膛。他一抬头,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马上人听他这一哭似是一怔,低头抚了抚孩子的发髻,左臂便深深将他揽住,声音低低,口却中笑得轻松:“就这么怕我?”双腿一夹,马儿却是越发驰得快了。
男孩扯住马上少年的衣袖,似是不敢相信一般,抽了抽鼻子,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地问道:“林……林殊哥哥,你怎么来了?”
被称作林殊哥哥的少年仍看着远处,眉心微蹙,听了男孩的话不答反问:“小青,先告诉我,你父王呢?你怎么到的这里?”
这年方五岁的孩子,便是云南王穆深的世子穆青了。
只听穆青压了压抽泣答道:“父王去关上巡视了,我……好像睡着了,奶娘,”他指指倒在地上的女子, “就抱我来了这儿,还和那个人说听不懂的话。”
林殊面色一凝,正要答言,忽见前方似有火光闪过,他微微一提缰绳,侧耳细听片刻,举目四顾,忽然拨转马头,向东驰去。
穆青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了一阵,又仰头看了看林殊凝重的面色,似乎是犹豫了一下,终究还是小声道:“哥哥,你走的不是回家的路,前面山上很危险的。”
林殊闻言又回头远眺了一阵,转身问道:“小青,父王有没有告诉过你前面山上有毒气瘴气?”
穆青认认真真地想了想,摇头道:“没有,但父王说山上有很多猛兽。”
林殊低头看着怀中稚嫩的男孩,清朗的声音多了几分坚决沉稳:“小青,现在我们不能回去,你相信哥哥,哥哥会带你平安到家的。”
再无只言片语,他纵马狂奔。
耳畔只剩下呼呼的风声,山林草木恍惚成连绵的影子飞速掠过。穆青从来不知道,马竟可以跑得这样快。他有几分惴惴,却又莫名地感到很是安心。
二
山幽,林密,虫音杂沓。
夜色让本来森然的秋山愈加突兀可怖,马蹄早已从疾如飞电转为徐徐,却一步步打在穆青心上,让他平添了几分怯意。偷眼看去,单臂环着他的林殊面色专注得近乎冷酷,也不知这小小的孩子是收了那点胆怯还是怕得更加厉害,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。
山下逐渐传来稀稀落落的言语呼喝声,三三两两的火把好似渺远的星子。林殊理也不理,依旧沉默着按辔缓行,只是偶尔会腾身跃起打下几个果子,放到马背上的行囊中,或是飞剑将马前蜿蜒的蛇身斩成两截,再远远挑开。
穆青看着他冷峻的面庞,忽然就生出几分羡慕来。
盘旋迤逦,两人一马,绕着层林密布的秋山缓缓向上。山下的杂乱似乎被这天然的威势所慑,微微平息。穆青刚有几分适应,猛然觉得身子一轻,林殊已抱着他跃下马来。火石嚓地一声,面前赫然是一个山洞。
“抱紧我。”他听见林殊轻轻地说。
左手护住他后脑,右手持剑,林殊借着刚刚点起的火苗向内探去,石壁微潮,泛着丝丝阴冷,他仔仔细细地审视半晌,终于微微舒了口气。
三两下生起一簇火,将马牵进洞中,安置好穆青,在旁近伐些树木枝干半掩住洞口,不过一盏茶时,林殊回到洞中席地而坐,就看到穆青瞪着圆圆的小眼睛,冲他一眨一眨的,想是这孩子恐怕从未黑夜里进着深山老林来,微微一笑,正想宽慰两句。
“咕噜”,小小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。
林殊于是笑出声来:“饿了?”打开行囊,将干粮递到穆青面前。穆青便接过一口一口啃起来,啃着啃着却忽然停下了。
林殊仍是笑吟吟地看着他,见他不吃了,眉毛微微一挑:“怎么,吃不惯了?”于是又将水袋子递给他,续道:“这儿不比家里,只好将就一点吧!”末了又加了一句:“放心吧,我们很快就离开这儿。”
穆青摇了摇头,也没接过水带子。林殊正有几分不悦,就听见还有点奶声奶气的孩子认认真真地问他:“哥哥,你吃什么?”
林殊怔了一怔。
他神情和缓下来,又摸了摸穆青的小脑袋,口气已带着几分宠溺爱怜:“快吃吧,我还备了果子的。”
穆青于是专心致志地吃起干粮来。
隔了片刻,只听林殊忽然问道:“小青,你姐姐……在家做什么呢?”
穆青看着他刀裁般的面颊上跃动着火光,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闪着夺目的光彩,心里却莫名地觉出几分新奇。
五岁的娃娃并不明白这新奇的缘由,只是天真而如实地回答:
“姐姐?练剑,骑马,嗯,还学绣花啦。”
咦,林殊哥哥的眼睛忽然变得不一样了呢,穆青偷偷地想。
三
绣花的姑娘并没有在绣花。
束发擐甲,未及十五岁的郡主按剑站在云南王府的正堂,秀眉微轩:
“我穆府镇守南境,已历七世,外克强敌,内理庶务,上报家国,下安黎元。今父王拒楚军于关上,孰料变生不测,青弟为叛逆所劫,不知下落,”
堂下一片惊诧之声。
穆霓凰轻轻抬了抬手,待议论稍平,又朗声续道:“青弟尚幼,贼人必为挟制父王,乱我三军而来。众位皆乃我穆府出生入死之士,当此危难之际,惟愿诸位勠力同心,众志成城,救我幼弟,安我军心,共保家园!”
一个年轻的声音应声高呼:“愿听郡主调遣!”
此言一出,顿时响应云集。霓凰心头一暖,微一颔首,也抬高声音:“事在紧急,既然如此,霓凰忝行调度。先请诸位约束所部依令行事,毋需张皇!”她的视线扫过那位率先应声的参将:
“长孙校尉、周校尉!”
“在!”
“你二人各带三百府兵,分队搜查世子下落,如有消息,烟火为号!”
“是!”
“何副将,魏副将!”
“在!”
“你二人各带百人,协同守城军,加强城门及城中守备,严防有变!”
“是!”
“赵都尉,孙都尉!”
“在!”
“率百人护卫王府,一应进出,必来报我!”
“是!”
众将闻令,一一凛然领命去讫。
霓凰回转身来。
“穆遥。”
“郡主。”
“带人通知各府邸,有贼人出入,务必加强戒备,互为支援!”
“是!”
“穆和。”
“郡主。”
“整肃府内家人,务使各安本分,有形迹可疑者,速来禀报!”
“郡主放心。”
“愣子!”
“有!”
“驰至关上,相机将此间安排,一一诉与父王,请他速派援手!”
“是!”
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,灯火辉煌的穆府正堂在永夜中恍惚寂寂。碧瓦飞甍,繁星与远山间似乎只余一个单弱的剪影。
霓凰依然伫立在堂上,手中紧握她平日里不知拔出多少次,舞过多少回的长铗。
好沉。
汗透重衣,一阵风卷拂过面上,带着春城独有的柔软,有个身影从心头划过,带着教她剑法时明亮而温暖的微笑,她忽然渴望,他可以肋生双翼飞到面前,给她一个可以放肆落泪的依靠。
不,霓凰咬唇,胡思乱想些什么呢,她在心里训斥自己。绝不流泪,绝不害怕,大家在看着,青儿在等着,父王很快会回来的。
都会没事的。
一定会没事的。
四
冷月无声。
篝火颤动着发出微弱的哔啵声,却抵不过从洞口袭来的夜寒。林殊把自己的外袍、毡垫甚至行囊,或裹或盖里里外外地堆了穆青一身,然后催他快睡。
小穆青看着只着一件单薄软甲的林殊大摇其头。
林殊顺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子,轻笑道:“有什么不行?我又不冷。更深露重,若是明日着了风寒,仔细走不动路!”说着微微板了板脸。
穆青似乎是怕极了他板脸的样子,连忙改做点头,小小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林殊的眉目便舒展开,替他拉了拉肩头稍稍滑落的衣角,又道了声:“睡吧。”便径自走到洞口,盘膝坐下,双目阖住。
穆青的大眼睛沿着山洞又骨碌碌转了一圈,便也合上了迷迷糊糊睡去。
朦胧间,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推自己,穆青赶忙揉揉眼叫了声林殊哥哥,就见林殊神情肃然,放低声音道:
“小青,别害怕,听到什么也不要出来!”
轻轻拍拍他的小手,林殊站起身,将洞中断枝踢入火中,火苗蹿起尺余。穆青正惊得一身冷汗,只听一声青锋铮然,林殊的身形已消失在洞口。
萧瑟的夜风卷得密林的叶子似怒涛作响,林殊默默立在洞边,犹如一尊石像。
数丈之外,一双泛着绿色幽光的眼眈眈而视。
林殊凝眸而向,对峙间,仿佛山林间空气为之料峭。
良久,蓦地一声虎啸地动山摇。
那大虫挟雷霆之势汹汹扑来,林殊全不畏惧,欺身直进,看看将与那大虫迎面,倏忽矮身一仰,正从那大虫腹下穿过,手中短匕一挺,早将那大虫身下割出一道长长血口,弹身而起,又跃出丈许。
猛虎吃这一伤,还未就死,狂性发作,大张口咆哮如雷,掉转身向林殊又是一扑。林殊知它强弩之末,更不慌张,侧身微微一避,猱身而上,匕首堪堪没入那大虫颈间,他用力狠狠只一斫,虎血激射满面。那大虫登时轰然倒地,挣得两挣,就此不动。
林殊方才微舒口气,就手将虎皮割下一方,回至洞口,抬手将脸上抹了两抹,踏将进去。
穆青咬着嘴唇,已是脸色发白,见他这般满身是血地回来,小身子抖了一抖,却又咧开嘴笑着,眼睛也亮了。
林殊也不多言,将那虎皮在石上蹭的没了血迹,拾起穆青身边散落的外衣和垫子包好,把虎皮往他身上一覆,温声道:“再歇上一歇罢!”又如前在洞口闭目坐了,双腿一曲一伸,姿态安闲,好似这一瞬间便睡着了一般。
东方既白。
山下隐约几分嘈杂声响,林殊凝神听了片时,唇角终于微微勾起。
“小青,我们回去了。”
五
山脚人如蚁聚,两批人马相斗正激。林殊牵着马隐在树后细观,便见那伙农夫打扮之人不敌穆府亲兵,不一时便纷纷落马。林殊又看了片刻,更不上前,径直绕开。待到远离相斗人众,他微一迟疑,低声对穆青吩咐了几句,旋即挎弓按剑,策马飞驰。
冲出山来不过盏茶时分,林殊忽然眉心一拧。只见一束烟火冲霄,身后便有马蹄声震。林殊催趱坐骑,并不回头。耳畔却听得一股风声尖锐,他持剑猛地向后一振,一支羽箭应声而折,看那去势,正是对着他胯下良驹。
一声马嘶,他已调转身来,静静地注视着迫近的烟尘。
驰骤的人马在数丈之外随着为首之人一声令下迅速停住。逆着初升的朝阳,只见面前的一人一骑肃然独立,如山岳佩霞光而生辉,令人一时目眩,而待到看清那人单臂揽着的孩子,队中不由发出几声惊愕议论,又很快安静下来。
当先一骑纵一纵马,缓缓上前,持枪抱拳:
“敢问阁下何人。”
林殊不答话,冷峭的目光徐徐扫视过整队人马。
那人也不着恼,微偏了头看看,浅浅一笑,神色甚是温和:“在下穆王府校尉长孙弘,奉命来此。不知阁下所携之子,是为何人?”
林殊似笑非笑,言辞泠泠:“既已心知,何必问我?”
长孙弘神色微微一僵,但仅一瞬便恢复如常:“在下恰与此子家中尊长相熟,携他归见父母甚为便利,阁下可否将他交付于我?”
良久,林殊剑眉上挑,淡淡一嗤:
“不必,”
“我若有歹念,何消如此。”
言罢,替穆青将身上虎皮又紧了紧。神色便回暖了几分。
长孙弘的眉峰却越发绷紧,再开言已带了一丝凌厉:“阁下必是身手上佳之人,非我能敌。只是我方人众,阁下想要将此子带走,恐怕亦难如愿。”
林殊眸中有一瞬的寒芒闪过,下一刻,长孙弘的盔缨已被羽箭扎在地上。
林殊仍然端坐马上,毫无出手之迹。
四下里响起倒吸冷气之声,一时间众人无不悚然。唯有两人面色不变,一个是亲见过他演武的穆青,另一个,却是长孙弘本人。
林殊心中暗暗喝了声彩,声音却依旧清冷:“倚多为胜何足道。阁下放心,此子我自会交还穆府。”
拨马向西,扬鞭奋蹄。
视线所及,又有一彪人马迎面而来。
林殊凤目中忽然闪现出奇异的神彩,似喜似惊,锐利而温柔。
素袍银铠,长枪白马,从寥廓的莽苍飞驰而来。
两边同时约住了马蹄。
晨曦破开朝雾,白云拂过红土。
金风玉露。
他一笑直达心底:
“郡主。”
六
穆霓凰狠狠握住马缰,纤纤玉掌勒出红痕。
指节微微颤抖,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维持强装起来的将军风度,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扑进他怀里痛痛快快又哭又笑的冲动。
他来了。
他来了。
他真的来了。
猝不及防地,一个软软的小身子黏过来蹭着她胸口冰凉的铠甲,七分雀跃,三分娇痴:
“姐姐!”
汹涌的心潮就在这一刻决堤,霓凰紧紧揽住弟弟,五个时辰以来的惊惶无助忧急恐惧,尽数融进了潸然清泪。迷蒙中,林殊挺拔的身影在眼前重叠交织。
白胖胖的小手替她认认真真地抹了抹眼角,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。她爱怜的拍拍幼弟的脑袋,深深吸了一口气,抬眼已是英气疏朗:
“多谢……公子。”
天高气爽,并辔而归。
待到金乌西沉,焦灼了一天的穆府终于恢复如初。
世子平安归来,王爷从关上回府坐镇。探查那一伙接应奶娘的农夫身份的小队已在路上,而城中府中得郡主周详调度,毫无乱象。
长孙弘却仍有一丝不安。
郡主不过未笄少女,于危急关头竟是稳如泰山,身为参将他既感且佩,自当倾尽绵薄。只是,陌生之人,不过三言两语称自己仰慕王爷,郡主就允他留在府上。纵使真是他救下世子,留如此武功高卓来路不明之人在府,未免也过于冒险。可于情于理,自己又无从相劝,唯有暗中留意以待王爷归来而已。不想,王爷回府见过此人后,其容色舒展近乎慈和,大与平日威严神态不同,却又不见他吩咐将此人留在军中。长孙弘暗暗惊异。
然而既然王爷已然认可,再私行探查实属不妥。长孙弘正自郁郁,猛然那人的身形又在心头闪过,清冷的语声在脑中再次回响。
——他并非云南之人
——年未及冠,武艺精湛
——世子在他怀中甚是乖顺
——郡主与王爷对他青眼有加
长孙弘不由微微吐了一下舌,安下心来,却莫名有几分后怕。
天纵之才,信不虚言。
七
明月皎皎,晚风习习。
林殊半隐在园中花木间,凝视亭中支颐托腮的姑娘,看她修长的手指轻轻绞绕着一束软缎般的墨发,澄澈的眸子微微抬起望向渺远的夜空。
金风送来月桂的幽香,连日来马不停蹄夜不能寐的疲惫忧急便在这一刻化为烟尘。
霓凰似有所觉,蓦地回头,看进了他的眼底。
她一下子站了起来,一笑染透了双靥眉梢。提起裙摆,从亭子匆匆跑下。
林殊再也按捺不住涌动的心绪。拨开枝叶冲到她面前,紧紧攥住她青葱的素手贴在自己的心口,握住她的温度触碰着自己的心跳。
他微微合上双目。
霓凰只觉得身上忽然一轻,待回过神来已被他举过头顶,转成一条疾速的弧线,发丝与裙裾凌空飞旋。恍惚间,但见他明眸皓齿,熠熠生辉。
等到林殊终于把她放下,霓凰慌忙向四周瞥去,清秀的面庞已涨起了丹枫色。幸好,只有漫天的星辰和低吟的虫鸣。
林殊轻轻地揽住她,霓凰放松了心神,缓缓靠在他肩头。
月白风清。
良久,林殊的嗓音醇厚而温和地响起:
“霓凰,你穿铠甲的样子,很好看。”
霓凰柳眉微蹙,半是娇嗔:
“也不知是哪个,见我披着甲去看赤羽营操练,就好一通数落。”
林殊想起往事,浅浅叹了口气,仍是淡淡笑着:
“那不一样的,”
“我还是,不想看你穿上铠甲。”
霓凰仰起脸,无声地询问。
“你大概不知道,”林殊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,“就像我娘,也是会武的。”
霓凰微微有些惊讶,晋阳长公主妆容素淡眉宇湛然的神采如在目前,便又多了几分了然。
两人都静静地不再说话。半晌,霓凰却突然有些闷闷地冒出一句:“若是我能把功夫练到和你一般就好了。”
林殊失笑。
他拉过霓凰在亭子边坐下。垂目默默片时,忽然抬手拉开了自己的衣襟。
霓凰猛吃了一惊,视线倏而冻结。
从颈边到肩胛,一道蜿蜒狞恶的疤痕。
她死死地捂住朱唇,眸中水汽凝聚。
林殊愣了一瞬,又温柔地抚上她的面颊。
霓凰狠狠地抓住他宽阔的手掌。
他环住她,揽住她的头埋在自己怀中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
“沙场不比习武,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,岂有万全。我只是希望,我的小姑娘,可以平安无恙。”
八
霓凰心中忽然溢满了温热的酸涩。
一起舞刀弄剑,一起打马扬鞭,倦了就伏在他背上沉沉睡去,醒来又不知有多少新奇的点子在等她同乐。每次看到他,好像不由自主地便被灿烂的阳光充盈。记忆中,他从未用这般低沉而深挚的语气对他说话。紧握他自虎口生着一层粗茧的手掌,合上眼那道骇人的伤口犹在目前,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,面前的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多少次于朔风广漠间寄身锋刃,在遍野枕骸尸山血海中,与死亡的召唤擦肩而过。
她忽然发觉自己如此天真。
“林殊哥哥,其实我立志习武,不只是因为喜欢。”
“哦?”
“阿爷无大儿,木兰无长兄。娘去的早,青弟又小。我是长女,总是想着,若有什么事,多替父王分担一二。”
“可真到了昨天,我,我真的害怕。连日夜照顾青儿的奶娘都能勾结外敌抱走青儿,父王不在,我甚至不知道,还有谁能可信。”
“没办法,我只能将每条军令派给两个人。我才发现,其实我什么都不会。林殊哥哥,万幸万幸,如果不是你恰好赶过来……”
她没说完,林殊将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嘴上。
“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。”
“追兵在后,我不能拿小青冒险。在秋山上我已做好了要挨过几日的准备,全然未曾想到可以在三个时辰内等来你穆府的亲兵。”
“与敌周旋不是传奇故事,哪有那么多奇谋妙计。形格势禁,最笨拙的法子往往最有效。将军之事,静以幽,正以治,能愚士卒之耳目,你更不必为此心怀愧意。”
霓凰抿了抿唇,在他怀中微不可查地摇摇头:
“真到站出来,看着那么多双眼睛,我才知道,什么勤学武艺,什么熟读兵法,临机应变,竟是百无一用。一个人孤零零的,不管怎么给自己鼓劲,还是怕得厉害。”她说着慢慢抚上林殊的领口,深深吸了口气,声音已是有些颤抖:“林殊哥哥,你呢?两军阵前,你会不会害怕?”
林殊静默了许久。
该怎样告诉她,马后桃花马前雪,从十岁抹面涂灰混迹在普通兵士中开始,一旦三军踏出金陵城,他便不再是锦绣乡中的少年郎。平沙无垠,风悲日曛,即便只是戍守,风刀霜剑也能将人撕扯得手足皲裂。战火一起,沉重的铁甲在肩头压出淤青,日行百里的路上便有人猝然堕马。夜半烽燹,眼睑微阖片刻就要猛然睁开。川泽设伏,浑身浸浴在泥泞中还要忍饥挨饿苦苦支撑。真到了白刃肉搏你死我活,一道伤痕何等平常,哪里还有余暇去惊恐畏惧,手上动作稍稍迟滞上一分,倒下的不是自己便是身边的战友。多少次不过一回顾间,上一刻的生龙活虎下一刻已是了无声息,枪林箭雨,甚至容不下一瞬的痛心。待到烟尘散尽,山水为之变色。残破的红旗突兀地耸立,白骨铺满旷野,赤血洇入土地。劫后的征人望着天边孤月,抱一坛边地的劣酒,嘶哑地狂歌号哭,哀声动于九霄。而他是独领一营的将军,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,殚精竭虑地将所有人带回来之后,还要记住而又忘却上一刻的情状,稳如泰山而又春风化雨般地拂去将士们心头的阴霾。就这样年复一年,岁月冲刷走痕迹,春草荡涤了腥膻,在骨与血浇灌的大地上静静地萌生……
最终,他只是似叹似笑地说了一句:
“怕,怎么不怕,”
“我怕我赢不了这一战,就见不到娘亲,也见不到我的小霓凰了。”
九
霓凰悄悄抹了抹眼角,默默站起身,缓步踱到亭边。
身在将门,她岂能不知那轻描淡写下的隐隐风雷。
“林殊哥哥,”
“在金陵,甚至在云南,我每每听人说起,我的林殊哥哥是天生的将才,雪夜薄甲,逐敌千里,呼啸往来,常胜不败。我不说什么,心里就偷偷地骄傲。”
“每次见到你我都只顾着高兴,从来没去想过更没问过你。漏夜行军,袍泽血染。辛酸伤痛,燕然勒功又能抵得过几分?”
“其实你也想过……万一……万一……”
她最终还是没能说下去,回过身来,眼角鼻尖都已微红。
“芸芸众生,都是父精母血。天何不仁,降此乱离?”
林殊凝视着泫然的她,霎时心潮起伏。
他轻轻拉过霓凰的手,风沙打磨过的手掌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。
“霓凰,”
“祁王兄总是和我们讲,往世不可及,来世不可待,求己者也。”
“我还是很庆幸,可以一刀一枪,和兄弟们一起,去争一个四夷宾服,烽烟俱靖。”
他的目光坚毅而深沉。
“傻丫头,别怕。”
“不管到了哪里,我还有你,你还有我。”
霓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。
仿佛许下了极其郑重的誓言。
林殊看着她认真的样子,却忽然一笑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。
开口已是带了几分戏谑:
“我听小青说,你最近在学绣花?”
霓凰睫毛上的露水尚未退去,正还感伤未已。听了这一句,愣了一愣,待到反应过来,不由微微瞪了他一眼,扭过头去:
“怎么了,以为我学不好么?”
话音中竟是暗暗带了几分赌气。
林殊肚中几乎笑翻,于是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:“不敢不敢,郡主自然是心灵手巧。”
霓凰双肩一塌,也绷不住“哧”地乐了出来。
林殊绕到她面前,又扬了扬眉道:“我到这穆府,已是整整一日,郡主就不问上一问,在下千里迢迢来至云南,所为何事呀?”
霓凰讶然:“你来云南有事?”接着声音已有几分急切:“不会是……”说了一半,见他双眸粲粲,知是自己多心,舒了口气,微微扁了扁嘴。
林殊一听便知她想左了,心里一揪,面上却是哭笑不得,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:
“你想到哪里去了。”
说着快步跨下亭子,走到之前站过的花木下,抄起地上的行囊,拍了拍浮土,递到霓凰面前。
霓凰挑眉看了看他,动手打开。
一柄玄色的长剑。
拔剑出鞘,但见眼前寒芒一闪,锋如霜雪,光映紫霄。
霓凰在剑身上轻轻一弹,吟啸盈耳。
她似惊似叹:
“龙泉?”
他含笑点点头。
“是……给我的?”
他笑出声来:
“当然。”
“再过些日子就是你生辰,我却时间不巧,就想提前来看看你。”
“喜欢吗?”
霓凰收剑回鞘,又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摩挲,满眼都是惊喜欢欣。
她抬起眼来,正对着他温润的瞳仁。
“姐姐!”
小脚丫啪嗒啪嗒伴着花木的窸窸窣窣声。
亭子边上的两个人一齐回过身找过来。
霓凰一把抱起穆青,在怀中掂了掂:
“你睡醒了啊?”
穆青扬起一个红润的笑脸“嗯”了一声,又笑嘻嘻地叫了一声:“林殊哥哥。”
林殊作势板了板脸:“大晚上的,还敢自己偷偷跑出来?”
穆青又往霓凰怀里靠的紧了一点,仍是一副灿烂的样子:“没有偷偷的!我来找姐姐!还有,谢谢林殊哥哥!”
猝不及防地,林殊口中被塞了一颗糖。
霓凰笑得花枝乱颤。
林殊接过穆青,捏了捏他的小脸蛋:
“你这个鬼灵精呀!”
“不客气的。”
穆青又冲着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,便窜下地来挥了挥手:“我要回去啦!”
说着迈着两条小短腿,又往来路奔去。
“仔细摔着!”
霓凰在背后匆忙地喊了一句。
待到那小小的身形消失在花丛尽头,她听到林殊低沉悦耳的嗓音。
“霓凰,”
“嗯?”
“你说我下次见到小青,他是不是就该改口了?”
“什么嘛!”
双颊的绯色却已悄悄烧到了耳根。
夜微阑,东方的启明星映衬着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。
十(《瓦全》)
然后他走了。
她追着马蹄踏过的痕迹遥遥眺望,但见天地苍茫。
惊天霹雳炸响在千里之外,她尚在恍惚间逃避着,而转瞬间,亲眼看着父亲宽厚的手掌染满鲜血,从她鬓边缓缓滑落,她已退无可退。
敌军压境,援兵不至。
泪眼中,她极目凝视黑压压的云端。
刺史请她固守,夤夜派加急快马奔赴京城求救。将校且哀且忧,意欲收拾残兵坚壁迁延日月。而她站在舆图前,反反复复丈量着与金陵和郢都的距离。
于是她力排众议,于是她一意孤行,于是死间在前伏击在后,一场夜半鏖兵,青冥关记住了一个年轻的名字。
穆霓凰。
以战止战,虽战可也。
而当得胜归的喜悦冲淡了全军缟素的哀凉,当苍山洱海的千顷良田幸免于涂炭摧伤,当兵卒与百姓奔走相告额手称庆。空荡荡的穆府中,新近被奉传奇的郡主正沉默地收拾行装。
阵前夺帅,她要去金陵待罪。
金陵,金陵。
她对那座城的记忆是充满欢乐和温馨的。
烈焰,寒锋,鸩酒,白绫。
她骑马走在最前。
金陵还是那个金陵。
或许是因为一身素衣伶仃堪怜,或许是因为大殿之上恭顺谦卑,或许是因为狄刺史的奏表毫无斧凿地渲染了情势危急,太过恳切动人,又或许只是因为,再没有一个更好更让人放心的角色可以替代她。
一柄剑悬于头上,最终,没有当家之主的穆府保住了传承七世的荣光。
她回到云南,在湛湛青天下,对着她的兵士与子民,高呼皇恩浩荡。
再后来,披坚执锐的铁血郡主,就是云南的希望。
而寂静无人的时候,她会想起他。
想起他飞扬明亮的笑,想起他神采焕发的眸子,想起他或低沉或清越的语声,终于在一次次现实与过往的重重交汇后,深深地懂得了他说出和未说出口的万语千言。
平日的朝乾夕惕,战时的浴血挥戈,千钧一发之际,一步的行差踏错,就是赤裸裸的戕害人命。
有多危险,有多辛劳,有多残酷。
纵相念,她却不敢触碰任何他留下的痕迹。
当年翘首期盼的书信静静躺在角落,纸笺泛着脆黄。及笄之年他翻山越岭带来的龙泉被刻意遗忘了多年,待到有一日心血来潮拿在手中,蓦然惊觉锈迹已斑驳住剑鞘。
她偶尔也会想到靖王。
那个当时温厚到近乎可欺的人如今浑身好似生满了锐利的尖刺,孤傲倔强地对抗一个噤若寒蝉的朝堂。便是为数不多地几次见到她,也只是垂下眸微一点头又一言不发地离去。年复一年,靖王以皇子之尊却被遣往各地驻防平乱早已成了理所当然。他却从来没有低过头,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,就让人无可逃避地记住那段抹不去的国殇。
她想,那个人就像一块完璧,早已抱定了在强敌的弓马抑或君王的暴怒下玉碎的执念,只是机械地去再多做一点他认为该做的事。
可她做不到如此不屈的坚持。
只能在为穆府为幼弟立下的誓言中,悄悄藏下一点幽微不可宣之于口的私心。
霓凰曾设想过她与林殊最坏的结局。
那时她想,若是林殊哥哥有朝一日终究碧血黄沙马革裹尸,她会流着泪却又挺直了脊背,微笑着骄傲地送他离开,然后用余生安恬地细数他们一起度过的流光。
而无论如何不会像现在,中夜凄清的风侵衣寒骨,他的面容从心头滑过,悲凉与愤懑就充斥了每一寸血脉,在暗夜中隐隐贲张。
求己是绝地中多么悲壮而寂寥的独行。林殊哥哥啊,你在天上,是不是还如从前一样温柔地看着我?
芳草离离,薤露初晞。
可惜她不是一个人。
幸好她不是一个人。
故去的父王,还有随后自告奋勇去敌营告密的愣子。留下的穆府,长孙弘他们一班刚毅忠勇的将士,世代安居治下耕作不辍的黎民。
还有青儿,这尘世上她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。
穆青从未见过娘,尚在稚龄又失去了父亲。
他小半生都在长姐坚强而温暖的翼护下度过,十年的岁月,人们大概也只知道穆府有位威仪赫赫的郡主,而小王爷大抵还是个纯然天真的孩子。
几乎没人想过,世家的出身,又少失怙恃,眼看着长姐出生入死独力支撑,即便只是个孩子,哪里又会真的世事不知。
这世间惟有他见过姐姐最明媚的欢欣和最无助的痛楚。
他还太小,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想出一点点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让姐姐稍稍宽宽心,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,那个最能宽慰姐姐的人早已没入黄土。
那样的沉静,那样的潇洒,那样的风华无双。
穆青常常把受过的气嚷嚷出来,然后招来姐姐的一顿训斥或是抄书练武的惩罚。他一律点着头有些嬉皮笑脸地接着,心里却又有几分痛快。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要强,为了自己,更为了辗转劳碌的姐姐。
当然,嚷嚷只是嚷嚷,祸却是绝不会去闯的。
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资质算不得绝顶上佳。却在日复一日例行课业和追加惩罚中,努力着暗暗向那个多年前在深山中稳稳抱着自己的人一点点靠近,哪怕只是为了姐姐。
除此之外,他不去忧愁任何的艰辛,依旧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,以致人们惊奇的发现年轻的穆王爷文治武功都绝非泛泛时,已是他独自掌兵之后。
穆青最能理解霓凰的心事。
那个人去后,他全然不认为还有任何人能配得上姐姐,然而年月蹉跎,眼见着她早已过了当龄却依旧如是,不禁也有些隐隐的焦急。死者长已,被留下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。
他开始说服自己,悄悄观察寻觅。然后觉得长孙弘似乎还不错,觑着姐姐对他颇为信任却恐怕仍是执于过去,于是无意间暗暗试了一试长孙,而长孙本人也只是一派的忠勇敬重,全无此心。穆青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。
直到那场近乎闹剧的比武招亲,当人们怀着扬名立万或是旁观热闹的心态站上擂台坐入锦棚,就连霓凰本人也只是一派安之若素。喧喧嚷嚷中只有一个穆青,极尽专注和严肃地看着每一场比试每一个人。
他看到秦尚志端端正正的一招一式,回想了一下打听来的品行周正,听着耳边传来的问话。
嚼了一支甜芦根草,淡淡答了一句:
“这个,勉强配得上吧。”
咽下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嘲与喟叹。
百里奇的出现震惊了所有人。
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去找了那个和姐姐廊下谈心的人。
甫一见面,他忽然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打动。
“这位,就是苏哲,苏先生吧?”
那人一袭素袍,一顶玉冠,身形清癯,闲庭信步。见他走来,行礼如仪。
一个书生,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,然而穆青仍然觉出了一丝不寻常,这人风度仪态无不透出一股超然洒落,是他已很久没见过的疏阔。
已然袭爵的穆王爷油然生出一股亲近之意,真拿出了几分小孩子脾气,拍着那人的肩拉着他走了好一段路。
自然,姐姐对他的青眼有加也不算反常。
直到他偶然撞到她翻出了积年不动的木匣左右比对口中喃喃,留了心就看出了长亭归来之后她的异样,正月初一,竟见她对着那人行了个福礼,颊边晕开一抹经久未见的腼腆,言辞之间,不似情窦初开的生涩,倒像是熟稔至极的亲切回护。
于是他问了,霓凰也答了。
恍似大海浮萍,曙光微明。
霓凰生平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谢上苍。
她终于从那条黑暗中咬着牙踽踽独行的狭长幽径中走出来,回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。
过往似无痕。
他憔悴消瘦,病骨支离,她心痛切肤,却痛得直白痛得恣意,不再有曾经的愤懑与委屈。
梅长苏的含忍,他的压抑,他的苦心,连同他的自惭形秽铸成了一个囚笼,甚至让心底最澎湃滔天的情意,也再难表露半分。他从不愿让她受任何委屈,卷入任何危局,当初如是,而今亦如是。霓凰感同身受又心照不宣,亦知身后的穆府容不得她冒险,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,她会将掌心的温度默默地传给他,温柔地抚平他每一道伤痕,做他心底最后一处壁垒,一如当年的他对她。
她想,她会陪他慢慢地走下去,直到烛光的尽头。
然而连天的烽火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。
刀兵四起,江山有倒悬之急。
知兵之将,生民之司命,国家安危之主也。兴兵点将,容不得半点的退而求其次。更何况那本是他自己的夙愿。
他与蔺晨在廊下对答的语气近乎凄厉,在她面前却无言地低下头颅。
涕泪交颐,她努力牵起唇角。
他没有再经受任何的阻拦。
新晋的太子伫立在城楼上,咽下面对不羁的江湖客时开门见山得来的答案,只是用低沉的嗓音轻叹十三年分离与等待的艰辛。
天光破晓,他目送他们出征。
他和她并辔而立。
终于,她微笑着送他远去。
那三个月,穆霓凰在南境坐镇疆场,萧景琰在京城支应八方。景睿豫津认出了少时飞扬毅烈的兄长,飞流目不寸移地盯着梅长苏的方向。
而蔺晨夜以继日地奔走不歇,又在每个日落时分准时回到主帅的营帐。
最后的最后,在梅岭浸透了赤焰七万鲜血的绝巘上,但见一株熹微的生机摇曳,迎风傲霜。
殊者,向死而生。
大约是造化神秀。
春风拂过金陵的檐宇,四邻尽皆韬戈卷甲。新皇的嫡长子便在此时降生。
朝野上下盛赞河清云庆,祥瑞之徵。
宁静的午后,苏宅的主人仍卧在竹榻之上,风尘仆仆赶来的女元帅伏在椅背上,伴着蝉声打了一个惬意的盹。
杀伐决断不苟言笑的新帝抱了皇长子乘车出宫,半路却又惴惴不安地折返回来,得了太后一通数落,又下定了决心转去。
醒来的梅长苏看向小娃娃一双澄澈的银海,微微抬了抬手臂。
萧景琰把孩子稳稳地递过去,心却已悬至喉间。
他怕极了这孩子哭上一声。
梅长苏却毫无所觉,用尚有几分无力的手借着霓凰的臂弯把孩子轻轻揽过,苍白的容颜溢满欣然。
小娃娃转了转乌黑的眸子,忽然咯咯一笑,凑近前去糊了他的颊边一脸的口水。
那一瞬,梅长苏分不清面上究竟是孩子的口水还是自己的泪水。
恰如老树新芽。
白昼渐长,等到梅长苏的身体颇有起色,就着手准备前往云南。
临行前,萧景琰悄悄把穆霓凰叫到潜邸,交给她一支血玉簪。
沉恸而敬重,他讲起过世的姑母,那个长年在空闺中悬望北疆却永远雍容镇静神采焕然的女子,在立意执剑闯宫血溅五步之前,所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一封七字血书,连同她平日里最爱的一支簪驰赴东海,就将站在陡崖边上的他猛地向后拉了一把。
——静嫔危 速归 切切
他说,我不敢告诉小殊,怕他反增伤怀。这簪子,就当是我转交的贺礼吧。
握住玉簪的穆霓凰泣下如雨。
那一刻她想到了许多许多人,这一声恸哭,为了风雨如晦中他们每个人绝望的顽强。
渡尽劫波,孤根瓦全。
金风送爽时节,梅长苏第二次来到云南。
妆扮好姐姐的穆青匆匆地迎出来,险些被门槛绊倒。
看着面前的人一身大红,他喉头蓦地哽住。
往昔历历在目。
那一年穆霓凰方才十五岁。
这一声唤竟迟后了十五年。
穆青压了压翻涌的心绪,展开一个如儿时一般灿烂的笑:
“姐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