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涯静处无征战,兵气销为日月光

【水浒随笔】林冲断想

林冲的故事不见于水浒的早期原型。《水浒传》最早的两个源流,一个是《大宋宣和遗事》,另一个是《宋江三十六人赞》,这两部作品都成书于南宋末期,早于水浒传小说。而二者中各有一份三十六人的名单,虽然绰号和名字有些差异,顺序打乱,但大体就是三十六天罡这些人。《大宋宣和遗事》的三十六人,是没有宋江、解珍、解宝。而多了孙立、杜迁、晁盖。宋江是作为首领,没有列入三十六人之中,解珍解宝是完全没提到。林冲在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仅有一个名字,说他是杨志等运送花石纲的十二人之一,因为杨志杀了夺刀恶少发配,十一个人一起杀了防送军人,去太行山落草。林冲既不是十二人中领头的,也没有任何个人经历,只是列举名单时被提到“豹子头林冲”。而《宋江三十六人赞》中,三十六人的名单,是水浒天罡名单中去掉公孙胜、林冲,而多了孙立、晁盖。也就是说,在这篇“天罡们”每人四句四言的赞中,林冲干脆榜上无名。

与早期源流中的无足轻重相对,林冲在《水浒传》小说中,不仅显然是主角之一,而且起到了勾连索引的作用。书中着重描写的人,和林冲的故事大多都有呼应联系。林冲和宋江,都有在牢城救济人的经历,也都有困顿题壁的做法。林冲写“仗义是林冲,为人最朴忠。江湖驰闻望,慷慨聚英雄。身世悲浮梗,功名类转蓬。他年若得志,威镇泰山东。”而宋江写“自幼曾攻经史,长成亦有权谋。恰如猛虎卧荒丘,潜伏爪牙忍受。不幸刺文双颊,那堪配在江州。他年若得报冤雠,血染浔阳江口。”一个良臣一个枭雄,跃然纸上。林冲和杨志,都是军官背景,发生冲突的对象都是高俅,而且都因为宝刀起祸。林冲和武松,两人都受到官府冤屈,都因惨祸失去至亲,但又都对正常社会抱有希望,可不管是像林冲的柔和还是武松的刚硬,陷害都步步紧逼,最终逼到人无路可去落草为寇。林冲和卢俊义,分别是被官府逼上梁山和梁山逼上梁山的典型。两人不仅上山的过程极尽曲折,就连发配的官差都要用一样的董超、薛霸,路途的坎坷都要用一样的折磨。其实林冲和鲁智深的经历是最不相像的,全然是两极。但偏偏他们两个又相互吸引,交情甚深。林冲和其他的主角并不相似,但是从其他人的故事中,总是能看到林冲的影子。(百二十回本添加的王庆桥段,林冲休妻都要照应一下。)从《宋江三十六人赞》中连名字都没有,到《水浒传》中第一位落草梁山的天罡,又两次主持立梁山泊主,林冲几乎可以说是《水浒传》书作者独特的心血。

水浒作者常常借林冲之口,发出超越个人命运的千古同叹。比如白虎节堂之前的“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,不遇明主,屈沉在小人之下”;沧州牢城营里“有钱可以通神,此语不差”;还有上梁山之前“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,受此寂寞!” 林冲有文人气质,比如感伤怀抱,酒馆题壁这样文士作风,就连他的出场很特别,这个特别不是讲他拿的扇子——毕竟那也许只代表他生活安闲滋润,而是他出场很久都没有和人动手。别的好汉一亮相,总要露出一手功夫来,特别是和其他好汉斗上一斗,再让对方夸夸他的好本事。鲁智深和史进明明之前已经见面认识了,但在瓦罐寺还一定要补上一段打斗戏码。杨志一出场是斗林冲,武松一出场很快就是最经典的打虎。但林冲却特别,从东岳庙到白虎堂,从沧州道发配到野猪林与鲁智深分开,不同于很多影视的改编,他还一点没露出过功夫。鲁林相交期间两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,但书里写他们喝酒谈天,就是没有他两个人打架的切磋的情节。

更加渲染林冲文人气质的一点,就是相伴林冲命运的大雪。风雪山神庙和雪夜上梁山都有着浓烈的写意画风。一边是熊熊燃烧的大火,一边是碎琼乱玉的大雪,一人一枪迤逦而行,或是一枝响箭,一只快船,芦苇摇荡,眼前就定格成一幅文人画。与之相对的其他著名情景,比如武松打虎,就显然是鲜活的动作片,是血脉贲张的暴力美学。武松打虎、狮子楼或是醉打蒋门神,深入人心的是打斗,招式、动作、力量如在目前,武松这个人就在聚光灯的中心。而林冲的情节里气氛、情景、心境给人的印象更深,动作却是极简的。山神庙外和火并王伦,一刀穿心一割头颅,没什么打斗过程,干脆利落就结束了。就算是对招式描写最细的棒打洪教头,戴着枷试了四五回合,真解开了枷,洪教头十分气焰,到林冲这里打翻只用了一步一棒,其详细和生动程度,尚不及柴进与林冲的暗示与互动。而林冲第一次旗鼓相当的对打,已经是为杨志传的开场做引,他本人的故事已经几近结束。林冲的武艺高强毋庸置疑,但他周身的情境,不管是自然的,还是人情的,却比他的武艺更吸引人。林冲的武艺更像是整个人物的地基。他身上并没有凸显个人的血性和力量,而是背负了身外整个世界的沉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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